我来洗 白 德 三




戏剧化的一切。很混乱。

文中的“我”不指代任何人。




我第一次见到“它”是在梦里。


“它”算在人类的范畴里吗。一团泱泱的雾气,湿淋淋的从湖底爬出来,它确实是人形的,但谁在胸口被开了个大洞后还能活着?它走向我。一步一个脚印,仿佛周遭的空气也被它冻住一样。我不能呼吸。而它沉重的喘息着、身体无论哪出都往外冒着血,它的血是红色的,我不确定是否有温度。


它走的愈来愈近了。它的血喷溅到我脸上,伴随着甜滋滋的腐烂味。我确定了它的血是冰凉的。它的军服不算完好,但能辨认出它属于谁。我知道它,于是我愈发窒息,甚至想要逃避,但我动不了,仿佛有什么致命的力量拉拽着我靠近它,它停止了喘息,慢慢抬头看向我。那是张很平常的脸,没有我想象的凶神恶煞。我找不到词语形容它,死气沉沉?但它的眼眸亮的令我胆寒。穷凶极恶?但它的眉毛弯曲的弧度牵连着整张脸像是在笑。可你又怎么说它和善呢?那或许只是它的一张皮,或许连皮也不算,撕开那层和善,就是能将你拦腰咬碎的獠牙。


太近了,它已经走到我的面前。它就对着我的脸吐气,我几乎作呕,那股浓烈的腐尸味直冲大脑,恍惚间我看到它笑了,露出了尖锐且微微泛黄的牙齿。它就这样看着我,冰冷的手指一点一点掐住我的脖颈——


然后我就醒了。


看了眼手表发现才四点多,但我已经睡不着了。梦里的压迫感强烈的我一度以为我会死在里面。我没有开灯,生怕在某个角落看到梦里的可怖身影。摸索到卫生间后我终于敢开灯了,望着镜子里那张蜡黄的仿佛得了黄疸的脸,鬼使神差的与“它”对比。如果说谁能吓哭小朋友,那一定是我的这张脸。它的脸苍白则苍白,如果不做任何面部表情,似乎没什么吓人的。而我因为长期熬夜,眼睛里都是红血丝。顶着头乱糟糟的黄发,还有未刮去的胡子,十足十的怪人模样。我在心里嘲笑我自己,我怎么能拿自己和它那种……人比?冷水驱散了精神上的燥热感,但我的脸颊还是热的,脖颈出也火辣辣的疼。我将脸整个埋在装满水的洗手池里,好叫它彻底让我冷静下来。我憋不了多久的气,可我不想抬头,不想呼吸。死亡是最叫人冷静的。


似乎某种叫不上名字的感觉叫我抬头。几乎是下意识的,我抬头看向镜子。还有水残留在我的眼皮上,我看不清,只感觉我背后有个朦胧的影子,是令人熟悉的阴寒与沉闷。我用力擦了擦眼睛,转过身来看。


确实熟悉。我们才见过的。


梦里的影子现在有了实体,他有些倨傲的抬着脸看我,像是看死人一般。我猛缩了双眼,紧盯着他那张看起来不真实的脸,摸索着洗手池上的用具,试图找些什么东西抵挡他。我的手在发抖。他看了眼我发抖的手,再看了眼我的脸,露出了鄙夷的神情。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,问他为什么又出现在这个世界上,问他有什么目的,问他会不会杀了我。一口气堵在我的嗓子眼,颈椎上的神经接连着手指一起发麻,我想要干呕。他只是看着我,几乎是兴奋的看着我的丑态。意识随着眼皮的沉重开始模糊,眨了眨眼睛想要让自己清醒点,只看见他忽然有了动作,反应过来他已经掐着我的脖子把我压在了洗手池上。


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我,手指一点一点缩紧,将我摁到了水里。我仿佛是站在湖上俯视天空,体重比羽毛还轻,于是我飘在水面上,却是头朝下的。水的触感像松松的泛起涟漪的水银,连着大脑一起萌发了睡意。咕噜、鼻腔里蔓延出的气泡缓缓迎合太阳,深水深处不见月光,但见竦峙。然而谁又是太阳呢?他绝对不是,我更不可能,谁是太阳呢?谁都不是太阳,太阳是要自我毁灭的,第一批承受太阳热烈的圣明的照耀的,也是要死的。我的手无意识的挥舞,似乎抓挠到了什么、指尖有湿软的触感。但那不重要啦,我要死了,被这个恶徒杀死。是的,他就是绝对的恶人,我此时此刻想着。然而下一秒我就又能呼吸了,他仁慈的松开了我的脖颈,后退一步。我失去了支撑,瘫软在洗手池旁,溢出的水打湿了我的睡衣和半个胳膊,我低头看着结满了疤的胳膊,还是原样,似乎有点发烫。我大口大口呼吸着,每口都像是哮喘病人最后一次呼吸般用力。他似乎很享受别人仰视他的感觉,低头看我,仍然是什么话也没说。


“杀人魔。”


我沉默了很久,也不敢看他。我盯着地板,缓缓说到。我不清楚他会不会发怒,真的杀了我,但无所谓。我一没工作二没家庭,如果死了,可能只有苍蝇会祭拜我。


“你合该被唾弃。”


“但无所谓,没人给我灌输善恶的思想。与我而言你和屠宰猪羊的屠夫没区别。只不过你杀的都是活生生的人,他们有错吗?我不知道,但凡是被杀的,都是有罪的吧?”


我好像是在询问,又好像没有。我希望他悄悄离开,就当今晚发生的一切是一场梦。但他没有,他古怪的笑了笑,然后咳的很大声。随后嘶哑着嗓子说到。


“你不怕我。”


这一句话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。他神色很古怪,明亮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我,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。我慢慢站了起来,越过他,坐到沙发上。


他脚上那双皮靴踩踏地板发出的声音很响,但如果楼下的抱怨这声音我是不会理睬的。他走到了我的面前,和我面对面坐下。我家是没有电视的,所以沙发的对面还是沙发。我不需要电视,电视会使人变傻。


“我不怕你。或者说,我不知道我对你抱有什么态度。你要杀我,我害怕,害怕的发抖。但你又不杀我了,我只会觉得你好笑。说实话,你干了那么多事,难道不会害怕吗。你死了,他们会一个个找你算账的。”


我好像很平静。但我的手指一直发麻,右半边的脸也一阵阵抽搐。我看不清了,不是因为黑暗,而是真的看不清。眼前的一切都是雪花状的色块的,只有对面端坐的“它”是清楚的。他几乎是瞬间就变了脸色,恶狠狠盯着我。他不肯放下他自以为的身段,却又假装平静的开口。是假装吗?我不知道,但他装的比我真实多了,我敢打赌他知道我现在怎么样。


“你应该怕我。”


“为什么不怕我?人民需要的永远是铁拳的执策者。如果不怕我,或者不信服我。他们随时随地会把我推翻,到时候我连骨头都留不下来。”


他笑了笑,脸色更加苍白。


“为什么不怕我?我杀人诛心,我挑动战争,灾难是我带来的,血腥是我涂上的。烂在集中营里的人无辜吗?无辜吗!有罪吗?活该吗!枪在我手上,我想要谁死谁就必须死。无辜还是有罪,那都是我说了算。”


他显得歇斯底里,吼叫着发泄着。我只是疑惑,眼睛疼的几乎要流泪,他好像愈发真实了,真实到我的眼睛里除了他什么都没了。我看见他背后激昂的红色,旋转的黑色符号,还有累积的尸体与人民忽高忽低的呐喊。他们在喊什么?我不清楚,不过我想大概分为两派。


“为什么不怕我呢?你应该求饶,因为我想杀人啦。”


这时候他的声音变得柔和,我的母亲为我唱摇篮曲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柔和。……好吧,我的母亲从来没有给我唱过。他轻轻的对着我说,脸上的笑容令我胆寒。我慌忙低头,看见了手上的青色编号,不是的,不是的,这里应该是疤痕,怎么可能是编号呢?编号是猪猡们才会有的,不该是我!我的呼吸又急促起来,然而那串编号又消失了,它肯定在哪里蛰伏起来了,准备为他提供一个杀我的正当理由!我不允许。


他现在趾高气昂的看着我,他也许很累,他会沉默。他在白色中撕扯出一朵红色的野草,那是他的时代的标志。从此他一点点把理智丢了喂狗,黑色混合着尖锐的黄色覆盖整片无力的梨白色。他用枪械和沉默武装政权,强硬(也许讲那么点道理),脑子里装着奇奇怪怪的思想,装着他的国家他的人民。


可是他已经失败了。他现在只能是幽灵。


“我的妈妈告诉我,永远不要害怕一个失败者。她是这么说的吗……?我已经忘了。也许我根本没有母亲。哈哈,很好笑。”


“失败永远不会是永远。我既然出现了,就代表我还没彻底死亡。”


他的神色已经扭曲到我用膝盖想也知道,他很生气。但他没有发作,也许是看到了一个根本不怕死的我。


“别嘴硬了,等天亮你就会消失,肯定的。说实在的,你这么看重你的人民,或是说,你只是想为了你自己而奋斗那么长时间,图什么呢?或许你软弱点,我是说,不造下那么多杀孽,也许会是不一样的结局。”


他眼神闪烁,脸色又白的透明。扭头不语。过了半晌才说。


“人们需要的不是我的眼泪。”


我很诧异,高挑了眉毛看着他,几乎是嬉笑着开口。


“人们也不需要你制造的尸体!哈哈、多矛盾啊,你回头看看吧,看看!再给你一次机会……?你还会走老路吗!不!你没有机会了、现在的世界不需要你,你的人民现在过得很……”


“会的。”


他打断了我,我更诧异的看着他。他说什么?“会的”?不知悔改、简直不知悔改!我恨不得拿着史书念给他听,让他听听世人是怎么看他的。


“我不会改的。而你呢,你又是什么呢。你说教我,你又是个什么东西?善恶也不分,起码我很清楚我是个什么角色,洗涤世界是我的职责,那些骂名于我不痛不痒。谁在乎。……。瞧瞧你狼狈的样子,我猜你离开那些吃脑子的药就什么也不知道了。安睡对你是最好的选择。不然让我来主导你,你肯定会过得比现在好,我带领你走向巅峰……”


然后呢?一推就摔死了?尸体被他吞噬果腹!我不会听他的,我宁愿跳楼就这么死了,也不会背负他的骂名。那太沉重了,会把我压垮的,然后从我的骨缝里开出和他一样的恶魔。


他似乎在变色,整个人都是红色的。 

 

和他的花朵杂草一样红。从内往外渗出的赭色的血粘稠在一起,从他脚下蔓延,病毒一点点把所有来不及逃走的东西吃掉,无论什么黄、白、黑、紫、蓝都抹成红色!高山塌陷,湖泊蒸腾,百鸟齐哀。唯一高兴的是血蛭与狮子,它们狞笑着吞掉母狼瘦豹,昂首共度权力殿堂,把人皮皇冠扶正,朝臣服他的人喊立正,用更多的红色巩固政权! 

 

其他的颜色都在他身上沉默了。遮掩在红色下的所有颜色相互撕咬,迟早有天冲破他同样脆弱的肉质皮囊。他会被所有的颜色反噬,然后失去它们,最后只留下墓碑的颜色。 

 

这条蛇现在游走在我旁边,用他冰凉的鳞片剐蹭我的身体,他在考虑把我一口吞下吗?尊贵的上等人、超人。我这样的末人又有什么资格让您果腹——?吞食你那甜蜜的鸩毒吧!你这个恶魔!他起身走向我,站在我面前、几乎是腿贴着腿的距离。他又低头看我,恍惚间好像我又溺毙在洗手池一样。我脸上的表情可不美丽,他就笑,他笑完便沉默。瞬间凌厉的眉眼是军人该有的英姿,但他眉间的阴霾太重,像个枭雄。因平常的英雄的道路限制不了他,但这个词能用来形容他吗?所有友好的词汇能拿来形容他吗?所有恶毒对词汇又都是为他打造的吗。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了,因为我没那个水平。我也没那个觉悟。我确实没资格批判他。但我可以唾弃他,也唾弃我自己。


“天快亮了。”


我说,我看着他的眼睛,再看向窗外。阳光就快照进来了,就快了——


他一愣,疑惑的歪了外脑袋。我的眼睛似乎好点了,世界回归正常,他也不是红色的,……他什么时候变得透明了?这再好不过了。他的眼神略过我的手指,小臂,肩膀,一直到脸颊。然后奇怪的笑了笑。我好想把他的嘴缝起来好叫他别笑了。


“你瞒不过我。你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。和我一起,一起吧——”


他后退半步,朝我眨了眨眼睛,那张平常的脸似乎变得诡异起来,他走向阳台,只差一步他的靴尖就会被阳光照到。一步、一步、一步。他整个人都暴露在阳光外。我以为他会像吸血鬼一样尖叫着变成灰烬。但他没有,只是眯了眯眼睛。


他背对着我,如果我现在走过去,就能把他推下去。我住在20楼,掉下去必死无疑。鬼使神差的、我走过去。我抬起手,颤抖的靠近他看起来脆弱的后背。他猛然间转身,用他枯槁苍白的手握住我的手腕。几乎是了然的笑容,这也许他最生动的表情了,至少在我和他对峙的这段时间里。他张开另一只自由的手,像是行礼一般——然后就是坠落。


他拉着我,一起坠落。


我很害怕。


是我一直小看了他。他的可怕应该让人颤抖,我愚蠢且自大,但又好像没什么不对,好像我本该就这么离去,用这种热烈又壮观的方式。好像最值得思考的哲学就是自杀。然我思考不了那么多了,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药物了。


畏惧它,唾弃它,研究它,避免它,接近它,了解它。也许我不应该因为它已经死亡而轻视它,不畏惧它。也许我应该因为它的罪恶而不接近它,但我阻止不了自己。那就别抱着狎昵的态度去接近它,也许轮到你的时候你就明白了。


最后一秒。希望你听得到我的忠告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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